有一位泌尿外科前辈曾经说过，真正是泌尿科完全自己解决的病，只有前列腺病和结石。

手术治疗前列腺增生的经尿道前列腺电切术已经30多年了，是泌尿外科最经典的术式之一，也是前列腺增生微创手术的金标准，其安全性和疗效最平衡的，之后无数的新技术都暂无法超越，手术本身的失败率和术后并发症的几率均已降至极低。

20年来，这种手术已经让北大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医师张凯熟练得跟自己呼吸一样，他说：“当大夫20年了，成功的病例已经记不得了，但两个做坏了的病人，我一辈子都记得。”

手术间隙，坐在北大泌尿外科的第14手术室里，张凯大夫回忆了起这两个病人以及他们手术的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

他说：“我心里老想着他们，他们给你的影响，就是让你老老实实地当医生，好好干。你进步了，但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张凯大夫的真诚让我感动，也让我尊敬。我能感受到，当自己的患者手术没做好，医生内心的煎熬，如此长久，甚至一生。

拥有一颗柔软的心才能透出温和宽容的态。张凯喜欢听巴赫，可以让人心绪平静，让心柔软，医生的心柔软是病人很需要的。“听这些东西也让我很强大，当你习惯了容纳很多人和事，做了正确的选择，就会很强大。”他说。

这两位患者也让我尊敬，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平和地面对身体的病痛，如此宽容理解医学的局限和医生的成长。在征得张凯大夫的同意，我把他的采访录音文字整理出来。

医学是医生和患者共同努力推动的，在疾病面前，是用温和宽容的态度共同去面对，还是用极端的方式来解决，是我们每个人需要思考的问题，因为所有人，都可能成为患者。

一个是10年前一位二次手术的病人，第一次做完前列腺增生后，尿得不好，第二次手术后，尿得很好，顺利回家了。大约一个月后，患者家人给我打电话，说老发烧，还腰疼，住在另一个医院。我马上给患者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觉得和这个手术没什么关系，我说那也得过来看看。

后来给他做了胸部和腰部的核磁，正好我在骨科的同学在美国学习时碰到过这样的病人，他看片子认定是胸椎间盘感染。后来把病人转到他那里，做手术挖掉两个间盘，才最终解决了病人的痛苦。

当时我们推测是不是手术腰麻时，把细菌带进去了，后来做了培养后，发现和尿路的细菌是一致的，在手术时，随血液跑进里面去的。这种全世界都罕见的感染病例，每一组报道都只有几例、十几例。因为椎间盘几乎没有什么血流，这个细菌要从尿道跑到血液，再从血液跑到间盘里，这种几率实在太低了。

但再罕见，也毕竟真实发生了。从住到骨科到出院的几十天里，我每天都去病房看他，心里特别难受，直到现在想起还特别痛苦，尽管他现在恢复得很好。

大医生兵器谱：术后感染与你有关吗？

张凯：我觉得与我有关，如果第一次手术做好的话，没有第二次，也就不会有这个感染。

大医生兵器谱：但这种感染的几率太小了，难以预计，可能也难以避免。

张凯：二次手术的感染风险事先想到了，也使用了一般性的预防手段。但当年那个病人感染的细菌也很特殊，普通条件下甚至都培养不出来。如今，我们面对二次手术时可能的感染风险，一定要根据细菌培养结果，有针对性地使用抗生素。

大医生兵器谱：这只是几种小概率事件凑到一起了，没有普遍性。

张凯：但对这个病人来说，痛苦是真实发生了。椎间盘受到感染，神经受到刺激，所有的止疼方法都打折扣，我每天去看他，心里真的特别难受。

还有一位前列腺增生电切术后发生尿失禁的患者。

2009年春节前做的手术。那个病人前列腺并不大，但尿频、尿急症状比较明显。由于前列腺不大，不到十分钟就切完了，但切完后一直出血，花了半个多小时止血，下了手术，总体还是挺顺利。但病人拨了尿管后，不由自主就漏尿，晚上躺着还能存着点，但白天一起身就漏了。

一开始发现病人这个现象还是有信心的，因为尿失禁的问题以前也遇上过，但最严重也就两周就好了，当然现在哪怕尿失禁一天的病人也极少见。

但这个病人就怎么也不好。从技术上分析，手术技巧在当时已经很成熟，几乎不可能损害扩约肌，可能是止血的时候，由于操作的时间太长，热度传导过去伤到了扩约肌。另一方面，病人膀胱过度活动，总是不由自主地收缩，这也是他的前列腺增生虽然不大，但手术前症状明显的原因。我介绍病人去另一家医院找国内著名的专家做膀胱镜和尿动力学检查，想客观评价一下尿失禁的原因。病人去了，但并没有做深入的检查。

大医生兵器谱：经尿道前列腺电切术的主要并发症是什么？

张凯：近期的并发症主要是出血，而且因为现在的病人都是年纪较大，心、肺功能都不是很好，出血过多本身可能导致心、肺、脑出现问题。不过，现在手术前的准备都做得很细致，技术日臻完善了，设备也很先进，所以这种并发症已经很少了。

远期的风险是尿失禁，这比尿不出来更可怕。尿不出来可以插个管就解决，而尿失禁对病人折磨是日日夜夜的。成年人老是尿裤子，浑身的味道，随时随地往外漏尿，皮肤泡烂了，对心理的打击是巨大的。大夫不希望出现尿失禁的心态跟病人是完全一样的，像我只有这样一个病人，就已经寝食难安至今了。

大医生兵器谱：这两个病人有没有为难您？

张凯：没有，他们都很理性地对待这样的结果。那位术后感染的病人一两年以前，还专门来医院看我。那位尿失禁的病人曾跟我说过：你跟我和孩子岁数差不多，如果我的孩子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希望他们会得到宽容。

大医生兵器谱：对于大多数医生来说，其实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失败病例。

张凯：我心里老想着他们，老是想，还是应该避免的。他们给你的影响，就是让你老老实实地当医生，好好干。你进步了，但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还好，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这样的问题，严重感染和尿失禁，都没再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