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文昭心里住着两个自己。一个强硬执着,一个天真善良。
在病房时,他是让所有住院医生大气不敢出的柴老师。出了病房,他又立刻变成众人口中的“柴哥”。因为他们知道,柴哥眼里只有把感控做好、把患者救活这两件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压不住火儿”的柴老师
身为北京协和医院重症医学科的副教授,每天早上7点半开始的查房工作是柴文昭一天中最兴奋的时间,也是他所带领的医疗小组中所有管床医生一天中最紧张的时刻。
第一次见柴大夫,他正在查房,未见其人,先听其声。“感染灶在哪里?能确定吗?我们做了什么?下一步还要做什么?”“协和的医生不能停留在例行公事上,要不断想办法,创造条件把诊断不断推向深入。”“肺里、血里?哪里是真正的感染灶?病原菌是什么?必须找下去。一条人命靠着你呢……”话有点咄咄逼人,却字字戳心。
这次咄咄逼人的原因是一个最让他揪心的病人:由于外院冠脉搭桥术后感染一直控制不理想,因而转到协和医院ICU病房。病人因为感染出现明显的肝衰症状,胆红素最高时一度达到430μmol/L,且持续下降,而正常人仅有20μmol/L。如果再不能逆转,可能最终结果就是死亡。
之前虽然打开部分切口,同时使用大剂量的抗生素,但效果依然不好。在柴大夫看来,还没有找到真正的“根儿”。
一番和管床医生的对话后,柴文昭认定,感染部位就在切口深部,并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治疗方案 —— 打开胸骨,必要时切除胸骨,进一步加强引流。
切开胸骨?心脏就会完全暴露出来。这难道不是会加重感染吗?真的有必要吗?这是大家的担心。“如果不充分引流,就没有后面了。下午马上安排胸外科和整形科迅速手术。”柴文昭话不多,但斩钉截铁。转身走向下一个病床旁。
一路走一路说, 早查房结束了,紧张的后续工作随之展开。可以看出,大家对早查房柴老师提到的问题相当重视,不敢有半点懈怠。
奇迹是被逼出来的
转身出了病房的柴大夫立刻变了个人,紧绷的脸一下就松开了。坐在他最喜欢的阳光厅的椅子上轻啜了一口茶,每每有刚才挨骂的小医生路过,都会亲热地和他问好,他也眯着笑眼应答,嘴角弯弯的像个月牙。
“您查房时一直都是这么严厉吗?”抓住时机,笔者小心翼翼地问他。
“外院冠脉搭桥病人的感染灶没做好及时处理,心里着急。所以脾气暴了点。现在的脾气真比过去好多了呢!”柴教授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应。
“我也知道,为了病人,大伙儿干了一夜,一大早还要被我说一顿,也是于心不忍。我是想告诉大家,要把自己掌握的医学知识变成自己的一种信念。对信念的坚持会让你克服各种困难,更加接近真相。就拿那个要切开胸骨的病人来说,充分引流感染灶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抗感染治疗的核心,如果有困难就放弃,只会一味的使用抗生素,效果会好吗?道理都知道,贵在是否能坚持。医生不能‘欺软怕硬’,越是难啃的骨头,越要想办法啃。”柴文昭柔和的脸迎着太阳,意味深长。
“在柴哥那儿没什么可废话的,让你干就得干!”关于这一点,实习医生小王深有体会。
此前,一位19岁的脑脊髓膜炎患者住进了协和ICU。呼吸肌无力,呼吸机依赖,气管切开。每日需要3次俯卧位、3次纤支镜。对于小王来说,这就是一个没技术可言、学不到东西、预后差的脏活儿、累活儿。
“一个月近百次的纤支镜,柴哥居然对我的要求是皮都不能破。所有的治疗必须无条件的执行,百分百的达标,不允许有感染。你说这是不是要把人逼疯?”说起当时的情景,小王至今心有余悸。
被柴大夫逼到墙角的他只能开始动脑筋了。于是,他学会了小心翼翼地进行气切伤口的换药、学会了安慰病人得到配合,学会了用心找到病源,学会了和其他科室沟通一起改变治疗计划。
“如果我不认真,柴哥每天都像拉了弦的地雷。”于是,小王白天干活收集问题,晚上也不敢怠慢,搜集各类能解决问题的证据和文献。慢慢的,他对于患者的误吸、气道管吸湿化的认识有了质的变化。
病人的情况在一天天改善,一个月后的某天,柴文昭一边看着胸片,一边拍着小王的肩膀开心地说:“看,多经典,一个白丝都没有。”
“那一刻,我在心里就对柴哥默默地说了一句:‘你下次说啥,我都听。’”说到这儿,小王有些动容。
柴文昭说,能把工作当做信仰,那一定需要从中找到真正的魅力。力量从哪里来?就是平时的积累和不断的尝试。
“柴哥的耿直,就是他不管你高不高兴,只要他觉得你是错的,而你的错误有可能会对病人不利,他就一定会不留情面地指出来。这个社会已经少有这样的人了。”护士小孙跟着柴哥在协和一起工作了17年,对于这个“炮筒子”了如指掌。
“病人血压为什么低了?到底是液体不够还是感染加重?咱想过吗?具体的数据和病人体征有改变吗?”那边的查房小组又传来柴大夫的“炮声”。今天被提问的又是管“开胸骨病人”的管床医生。看来今天注定又是不轻松的一天。
据介绍,昨天开胸骨手术做完后,各项指标确实都在好转,但是今天血压突然低了,管床医生就一直加大升压药的剂量。“这一点让柴文昭很不满意。一直刨根问题地质问为什么。”跟组查房的苏医生吐了吐舌头。
其实,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重新开胸骨,苏医生一开始也想不通。“可是昨天病人的胸骨一打开,当我们看到胸骨后面的那一包脓时,心里就只剩下服气了。要是不开胸骨,打死也找不到感染灶啊。”跟组医生们一脸佩服。
“要挨个筛查各种可能性,直到找到病情变化的原因,不能随便找个理由应付了事。”那边柴大夫与其说是查房不如说是教学,“医生不能没有逻辑地想问题,协和的医生看问题就更不能这么粗浅。遇到的困难不应该是你的借口,而是突破点。没有困难就不需要我们了。”
在柴文昭眼里,ICU里的救治时机稍纵即逝,“如果没有及时给出治疗思路,就是谋杀”。而他表现出的强硬只因怕错过机会而后悔。
感控做好能救更多的人命
“他这脾气,一开始谁都受不了。慢慢地大家就都接受了,他属于一言不合就嗷嗷喊,喊完了就完了。只要别碰他的底线都好说。”小孙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说。
“啥是他底线?”
“感控啊!那简直是他的命。他对感控的那股子执着劲儿就像个天真的孩子,九头牛都拉不回。”小孙笑着说。
北京协和医院重症医学科的教授们各有各的特长,而柴文昭的强项就是感控。
就是这么个乍听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研究方向,柴大夫却坚持了十年。“在别的医院,感控都是护士做的工作,医生少有参与。而我却一直坚持着。没人理解,没关系;没人帮助,不要紧;挫败感来了,挺过去。因为我深知感控是‘地’、是基础,脚踏实地做好感控才能救更多的人命。”
什么是感控?柴文昭用最清晰的逻辑给出了答案:让病人安全、病房干净、抗生素使用规范。
言之非难,行之为难。
“践行‘感染零容忍’绝对不是口号,是一点点做出来的。这十年柴哥就这么咬着牙坚持着,没有间断,永远绷着那根弦。”想到和柴哥一起走过的日子,护士小孙深有感触。
坚持而行的柴文昭让原本感染高发的ICU中,导管相关血行性感染的发生率降到0.03‰,成为全院感染发生率最低的科室。而这个数字就算在美国的医院也是惊人的低。
柴文昭说,“也许我们现在治疗的根本早已不是最初的原发病,而是后来新加的各种感染;也许我们每天被陷于不断的感染中,根本没有条件和机会治疗原发疾病。因此,只要院内感控得到有效控制,你会发现治疗效果事半功倍。”
一份做了十年的PPT
与感控的缘分始于10年前,眼看着一个因骨折入院的患者最后死于肺部感染,这件事对柴文昭的触动很大。用抗生素抗感染为什么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效果?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他认为其核心问题就是院内感控问题。
从此,做好感控就成了他必生的信念,直至把它上升为一种信仰。
感控概念的提出,柴文昭并不是第一人。几乎所有的医院都会设立感控办公室这样一个职能部门,但要想把感控做好并不容易。如果只是停留在对一群小虫子(耐药菌)和一群小柱子(统计图)的游戏中,是不可能把感控做好的。要想做好重症病房的感控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临床上各个环节进行反复斟酌,优化操作,避免感染的发生。
另外,人员培训、监督执行等一系列管理措施也必须跟上。细说起来,感控是一个系统工程。“感控不是统计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一提到感控,柴教授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
一点一滴,一件件临床上的小事都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他的笔记本电脑里,一份关于院内感染与控制的PPT跟随着他的脚步,随着对感控认识的提高,不断进行修改,记录下他近10年的感控历程。2016年,他提出,重症感染的治疗应该是以院感防控为基础的抗感染策略。
在柴大夫看来,“三管一切口”使重症病人失去了基本的防御屏障,如果没有良好的抗感染措施,细菌就变得有机可乘,院内感染的发生就变得不可避免。所以对重症病人治疗的第一步就是院感防护,不让“脏东西”进去,无论其现在是否存在感染。
每一个从外院转来的病人,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气道清理,同时在严格的感控要求下,换上协和医院自己的深静脉导管。“气道和血管通路处理好了,才能接着往下走。”
接下来就是让里面的“脏东西”跑出来,不是靠药物,而是靠引流。别的医院,吸痰的活儿都是护士干的。在协和ICU,柴文昭一度亲自上手,告诉护士们吸痰的标准是什么、吸到什么程度,观察病人情况是否有所改善。他对护士和管床医生的要求是,病人口鼻咽腔里不能有分泌物,气道里不能有痰。只要发现病人有痰鸣音、气道有分泌物,他就会对管床护士,甚至是护士长提出严正交涉。
“要把肺部物理治疗像血流动力学治疗一样管理,设定目标、优化方法。”柴大夫对感控的要求近乎苛刻。而停放在每个病房角落里的轮椅也是柴大夫感控系列的对策之一:轮椅脱机法。“我们强力推进病人下床活动,只要有活动,肺部就能正常工作。通气开放了,引流就开放了,感染就减少了。”
于是,你在协和ICU病房里会经常看到这样一个画面:带着呼吸机,插着一堆管子,背后连着一堆机器的病人坐在轮椅上。
“这就是一场菌负荷和引流的博弈。”柴文昭明白,在这看似云淡风轻的ICU病房里,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着一条人命。把引流做到位,难就难在力度和信念上。就好比原发感染不解决,就算把你泡在抗生素缸里也没用。柴大夫的名言是:“不引流,抗生素就没用。就像臭水坑里撒消毒水一样没用,臭水坑必须掏干净。”
在抗菌素的使用上,柴教授总是不断提醒组内的所有医生,一定要明确感染灶里的细菌是什么,有针对性地选择抗生素,从而降低耐药性的发生。要记住那句特正确的“废话”:只有诊断细菌感染才能用抗菌素。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往往会出现偏差。抗生素不能乱用。如果使用抗生素没有明确的好处,就一定就有坏处。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
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
在柴文昭看来,工作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小到可以被抛弃;没有任何一个细节,细到应该被忽略。
于是,在严格的感控规范的要求下,一个简单的输液动作,原本需要1分钟完成,可能需要延至3分钟;原本需要3个动作,可能需要变成10个动作。这无形中增加了麻烦和工作量,势必引发的大家的争论,甚至是不满。
“那几年,我们几乎天天被洗脑。他就像个烦人的婆婆,指手画脚,总是不停在你耳边唠叨‘病人要是感染了就是跟你有关啊’,我当时就想:凭啥啊。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都被他说服了。”护士小孙说。
“为啥?”“因为血培养阳性降下来了,不明原因的发热减少了。眼看着感染严重的病人在他感控要求的调教下,状况越来越好了。病人的感染问题解决了,主治医生的治疗方案就可以有很多种选择。病人能顺利出院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剂强心剂。”小孙开心地说。
“这种感觉就像画家在一张白纸上作画,画什么就是什么。控制好感染,接下来的治疗就会顺畅许多。”弯弯的月牙嘴角又一次浮现在柴大夫的脸上。
随着年资的升高,原来需要跳着脚和别人理论的柴大夫,现在也能做到不怒自威了。也因为他的以身作则,再硬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别人也是服气的。因为他自己做到了。大家都知道感控是柴哥的命门,而对于感控的成效,全科室也已形成共识。大家都在一条标准线上,工作越来越好做了。
临床上日积月累摸索出的经验点逐渐被连成了线,感控相关规范一个个出台,主管医生的感控职责第一次被写进了科室工作规范中,接下来的培训和执行的监督也渐成体系。2016年,重症医学科的感控工作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感控能有今天的局面,得益于我们刘大为主任坚定的支持。没有他,我坚持不到现在。”柴文昭颇有感触地说。
感控不仅仅在医院
2008年,第一次遇到柴文昭大夫的时候,冯女士的妈妈72岁。因为冠脉搭桥术后出血导致严重并发症,已经在别的医院花了几十万元,但妈妈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几乎所有人都劝她放弃。当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把妈妈转到协和ICU时,压力超乎想象。
那时还没到40岁的柴大夫一开始并没有给冯女士太多的安全感,但看到病情在一天一天的好转,冯女士的心里逐渐踏实下来。随着病情的稳定,柴大夫认为病人可以出院了。但是冯女士并不放心,希望能让妈妈再多住一阵子,或者可以转到其他病房再继续观察。当时柴大夫的一句话点醒了她:病人不可能永远在医院里,家属要有承担责任的勇气,除了亲人,谁能永远呵护她?
于是在柴大夫的鼓励和指导下,冯女士毅然决然地在家里建立了“家庭ICU”。除了专业用床、用垫、设备跟医院有一拼之外,家人的细心护理更考验孝心与耐心,其中,“可视化吸痰”就是最重要的一项。柴文昭认为,感控在医院只是一个开始,回家之后更需要延续。
“病人回到家里 ,最大的困难就是痰液引流。病人越躺在床上情况就会越糟糕。怎么做?要活动起来,恢复自身的身体机能,才可能最终回归正常的生活。”柴大夫说。
秉承柴文昭“家属学成什么样,病人活成什么样”的理念,在家人的孝心与耐心地照料下,冯女士的母亲至今病情相对稳定。
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冯女士的妈妈七进七出协和ICU。作为一位双盲病人,经过多次透析、消化道出血、肺炎等病症,护理难度可想而知。
“我已经成为柴大夫的粉丝和协和医院的粉丝了。妈妈进到这里就能治好。”冯女士的话语饱含对柴大夫和ICU的感激。
“一朝治病,终身保修”这是很多朋友对柴哥的调侃,因此,柴文昭积累了一群粉丝团。
在柴文昭看来,病人家属的信任是无比珍贵的,是他工作的动力,灌溉着他的信仰。
“很多时候我们是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放弃。此时我会在内心和自己说:我不接受死亡。于是,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只剩下坚持。只要对病人尽心尽力,用心了、努力了,就能看到成果,这其实是一个享受的过程。”
在柴文昭的心里,工作是他的信仰。ICU医生要有更多的内心许诺:这个病人是我的。用信仰工作意味着发自内心的热爱与穷尽一生的坚持,而对于工作的忠诚与敬畏,也是来自灵魂、来自生命的力量。伟大的事业几乎都是极为普通的人兢兢业业、一步一步持续积累的结果。
不接受死亡的柴文昭,用他的执着与感染抗争,用他的信念给家属希望,用他的信仰坚守生命。
柴文昭
北京协和医院重症医学科
副主任医师、主任助理
兵器谱认证
重症感染的治疗与重症病房的院感防控,重症病人的血流动力学治疗。
专家简介
1993年毕业于南京医学院。2003年毕业于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研究生院,并在北京协和医院重症医学科工作至今。2012年晋升为副主任医师。
柴文昭在完成常规临床工作的前提下,始终关注并致力于改善重症医学科的院内感染控制问题。长期担任科室的兼职感控医生,并获得了显著成绩。在此基础上获得北京院感委员会专家资格。
主要社会任职
北京协和医院重症医学科 感控医生
北京协和医院 院感委员会 专家
中华医学会灾害医学分会第一届青年委员会:委员
卫计委重症医学质控评价中心工作委员会:委员
中国神经外科重症管理协作组:秘书
北京医学会第一届青年委员会:委员
北京康复医学会脊柱脊髓损伤专业委员会
中华医学会肠外肠内营养学分会青年委员
参与科内刘大为主任主导的多项研究,并参与《重症血流动力学治疗-北京共识》、《临床血流动力学》、《实用重症医学》等著作的编写工作。
对外多次参加国家重大事件对医疗救援和保障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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