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中国顶尖医疗团队 ——
一米九的个头儿,板正挺拔的身材,让身着白大褂的陈林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大家目光的焦点。说话轻、脾气好、心思细,这些特质又恰好与他的“高海拔”形成强烈反差。
作为北京回龙观医院抑郁症病房主任,刚刚度过不惑之年的陈林潜心在临床与科研之间寻找着平衡。他说,与其他医生相比,精神科医生更需要走入患者内心。“当你逐渐与患者建立起信任,帮助他们一点点走出阴霾,那种成就感是再多金钱都换不来的。”
与其他综合类医院的医生相比,“高风险”的精神科医护人员往往需要更加强大的内心和耐心。与患者相处时每一个细微的点滴,或许都会成为治疗的关键。
“张霞,腹泻多次,可能由于饮用自制橘子皮水造成,且情绪不太稳定。”
“刘丽,此前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入院时情绪激动,在家中摔砸物品,被家属强制送医,目前情绪有所好转,血糖偏高,需要进一步监测。”
“李洁,睡眠情况不佳,不太配合服药。”
……
每天上午八点,临床二科抑郁症病区的医护人员都会在护士站集中,汇总辖区患者前一天的情况。作为病房主任,陈林忙碌的一天也是从这看似琐碎的交接班中开始,患者每一点变化,都将是他在查房时关注的重点。
6:30 到 7:00 起床、7:00 到 7:30 早餐、7:30 至 7:45 服药……在这里,患者的每一项活动都被严格限定在条框之内。用餐时,每一位患者几乎都有固定的位置,有噎食风险的患者还会在桌子上被特别标注出来,这个餐厅,也是大夫们通常查房的场地。
早晨八点多,阳光正好,用过餐的患者们大部分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也有人自顾自地做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发呆、画画、读书或者一起玩扑克。陈林在查房时常常要在桌子之间狭小的过道中来回穿梭,有时患者被惊扰到,不免仰头直呼:“嚯,大夫你怎么这么高,吓了我一大跳。” 每次遇到这样的“调侃”,陈林都会轻轻拍一下患者的肩膀,报以微笑回应。
也正是他的身高原因,为了更好地与患者进行交流,他每走到一位患者面前,都会刻意俯下身子,双手撑在桌子上,尽可能降低高度,令身体呈现出一种弯曲的姿势,或者干脆坐在患者身边:“有没有不舒服?” “昨天睡得怎么样?” “排便是否困难?” “吞咽困难吗?” “喝水呛不呛?” “有没有心绪不宁的情况?” “把双手平伸,手指张开”……
一张 A4 纸被他反复折叠成秀气的长方形握在掌心,用以随时记下需要调整的医嘱,听说有两位年轻的女患者在病房内发生了矛盾,陈林特意去找她们分别进行沟通。
“小雅,你和小夏之间怎么了?”
“我们俩……挺好的呀?”
“听说人家对你有点抵触?”
“可能……是我的……问题。我……不应该……老去找她……说话。”说到这里,小雅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要改正。”
“你们可以聊聊天,但是不能无休止地老去找人家,尤其是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好不好?”
看到女孩点了点头,陈林转身来到小夏的面前。此时,这个患有抑郁症的姑娘正在认真地玩着涂色游戏。几句简单的询问之后,陈林把话题切换到小雅身上。
“她老找我,烦死了,刚才还站在这里盯着我看了半天呢。”此刻,小夏放下画笔,情绪中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恩,她现在病情有点不稳定……”
“我知道,有可能因为我俩儿年龄差不多,她感觉比较亲切吧。” 不等陈林说完,小夏就抢着说道。
见状,陈林并没有打断,听完后才放低声音,微微一笑:“所以呢,刚才我也跟她沟通过了,她没有别的想法,我们会尽快控制住她的病情,我也会让她适当地控制一下自己,你有什么不高兴,可以随时和医生、护士沟通,直接找我也可以……”
在病区里,类似这样的沟通,陈林每天都要进行很多次。有时医护人员之间的交流,也会经常被“乱入”的患者打断,而这些繁杂和琐碎,构成了一幅幅精神科医生的日常工作状态。
人的情绪是会相互感染的,即便是精神科医护人员这一专业群体。2015 年,上海交通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精神专科医院医护人员的焦虑、抑郁程度显著高于全国普通人群的平均水平。
陈林坦言,工作中几乎每天都会接触或被患者“灌输”各种不良情绪、痛苦体验及负面信息,就像一个“垃圾桶”一样,时间久了如果不注意自我审视及调节,很容易会感到烦累、倦怠,甚至情绪不自觉间也会受到影响。散步、看小说、和家人郊游甚至是单纯地发呆,都是他缓解不良情绪的方式,不过偶尔也有“搂不住”的时候 ——
有一次查房,面对一位护士多次交班反映病情很不稳定的患者,一贯和颜悦色的陈林就对手下医生动了怒,直接把病人的表现归咎于其治疗不够及时。
“不过事后了解到是因为这个病人对治疗用药不敏感、病情难治所致,而非主管医生治疗不及时。基于专业素养自己很快就会觉察到了这种反常,马上进行了反省,自己在没有完全弄清楚事情缘由的情况下就轻易地下了判断,这和平时不一样,想想可能就是自己这时候的情绪受到了周围不良情绪渲染而没有被及时察觉排解所致。” 随即,陈林就对那位被自己“冤枉”的医生表达了歉意。
“毕竟医生也是普通人,在把全部耐心都给了患者之后,有些难以自我消解的坏情绪,就会通过一些小事,寻找宣泄的出口……” 谈及这个话题,陈林语速有些放缓,顿了顿,“有时候会对家人,有时候就是对身边的同事,其实……大家互相也都能理解。因此,作为一名精神科的医护人员,班下闲暇时更要注意及时审视、排解及释放这种受渲染的负面情绪,助人的同时也要学会自助。”
离餐厅不远就是重症观察室,与其他综合医院的 ICU 不同,住在这里的基本都属于新入院、病情比较严重或者生活无法自理的患者,需要 24 小时严密监护。
这天上午,一位兴奋躁动的患者用嘶喊声打破了楼道内的宁静。这位女患者头发散乱,怒气冲冲地在病房与厕所之间的楼道内冲撞游走,双手肆意挥舞,用力甩开试图拦住她的护士:“都起开,你们都别管我!”
几次反复之后,女患者回到病房,冲到床上躺下,“谁也别出声儿,再说话我抽你们!” 正说着,恰巧旁边坐着一位正在自语的患者,女患者立刻从床上翻身下来,冲过去就要打对方,还好及时被护士制止,其后女患者依旧不依不饶,经多方劝阻无效,为了控制她的冲动行为,主管医生和三四名护士围聚在床前,用保护带把她保护在了床上。尽管如此,仍然阻拦不住她的暴戾。
一开始,陈林走到患者的床前,试图用言语对其进行安慰沟通,但换来的是更加污秽的言语攻击。见状,陈林只能撤身离开,嘱护士为其注射控制兴奋的药物。
“刚才这种场面吓着你了吧。” 走出病房的陈林转头询问跟在身后的笔者,“其实很多患者在刚入院时,都会经历兴奋躁动期,我们只能先让她们平静下来,随后再进行进一步的精神检查。”
精神检查是精神科医生的基本功,而在交流过程中走入患者的内心,则是陈林一直强调的重点。“了解一个患者,不光要了解她的病情,更要了解她这个人,比如,她的家庭、成长经历、职业、兴趣爱好、信仰、个性特点,还要关注患者的需求、困扰及顾虑等,医患之间良好的信任关系也会更容易建立起来,而这样的沟通也是最为有效的。”
在几天后的全科会诊中,那位情绪已经稳定的女患者告诉陈林,当时之所以对他抱有强烈的敌意,源于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在生活中不仅与自己的闺蜜出轨,还生下了孩子……最后,这位女患者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 —— 此前,由于她的病情复杂、表现不典型,诊断结果也在双相情感障碍和精神分裂症之间反复更改。
查房时间过半,陈林发现 52 岁的抑郁症患者李琴坐在椅子上,满脸焦虑地若有所思。
“跟我说说,您现在有什么不舒服吗?” 陈林快步走过去轻声问道。
“我……特别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我父母一声,让他们别太担心了,行吗?我想……10 点钟左右打。” 由于住院患者不能带手机,与外界的沟通都要通过病房内的磁卡电话,而这个时间并不是规定打电话的时间。
“好的,等我查完房帮您沟通。”
“真的么,太好了……大夫……谢谢你……谢谢……”
“不过我要先给您进行一个检查……”
“好的,没问题。” 心愿达成的李琴痛快地坐在了陈林对面。
“建立信任关系很重要,如果我们不解决她内心所关注的需求,精神检查也无法做好。如果患者的需求和顾虑不去解决,康复过程也不会顺畅。” 陈林说着,伸手将办公桌上的一摞资料捋顺,放好。
陈林表示,很多年轻医生在刚开始从业时,因为缺乏经验,大多只会单纯地根据书本上的内容进行判断,就病论病。但是,病人作为一个“有经历有故事”的人,与其沟通首先要建立在对“人”的评估上。
在诊室里,带着黑色金属框眼镜的陈林透着几分儒雅之气,说话声音低沉且轻柔,但在镜片的背后,又隐藏着一种笑眯眯的严苛。
这天上午,科室内例行的培训督导课正在进行,讲课的是一位年轻的医生。他在讲座开始时坐在位子上,表情轻松地说着开场白。一旁的陈林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站起来讲吧,正式一点。” 课程完毕后,陈林又轻声地指出了 PPT 中的几个问题。“你看,你做的 PPT 里,这几页文字的行距明显不一致,图片的大小和字号也不太统一,这些小细节应该更加注重一下,从开始就应该规范、精准。”
的确,对于年轻医生的督导,陈林容不得半点马虎。他说这也源于自己的职业成长经历。“我们刚当医生的时候就是督导不够,成长得比较慢,更多的是靠自己努力,现在有条件了,就会下意识地强调带教意识,让他们把规范变为习惯。只有根深蒂固了,这些年轻人未来才能少走弯路。”
在规培住院医生王瑶的眼中,陈林的严谨正是他身上最大的标签。今年 9 月底,科里要求年轻医生交一份病例报告,王瑶把初稿交给陈林,请他帮忙辅导。“没想到陈主任完全按照规范要求,认认真真地帮我修改了四五遍,就连标点和错别字都会注意纠正,着实让我们这些小字辈感到受宠若惊。”
2007 年到 2008 年间,陈林曾被借调至卫生部国家精神卫生项目办公室,以“培养真正会看病的医生”为宗旨,从事卫生部“精神卫生机构疾病防治能力师资培训”等项目的管理及培训工作。他说,也正是这次的借调经历,让他更加注重了细节的重要性。“以最普通的‘情绪低落’来衡量,其中这个‘度’的把握就极容易出现偏差,只有认清症状、才能诊断明确,进而才能进行精准的治疗。” 陈林说。
“真正会看病的医生,要把每个环节都考虑清楚。比如,为什么要首选用这个药,不用其他药?不能想当然,要有充足的证据。真正会看病的医生,往往要结合个人经验和循证医学的证据,对病症进行全面评估。以患者的经济条件为例,如果一种药效果很好,但价格昂贵,患者吃不起,怎么做到坚持服药,再好的药又有什么用?再比如很多药物短期服用问题不大,但长期服用下去相关的副作用会很突出。因此,每个治疗方案的制订都不能只局限于眼前,而更要着眼于长远。” 说起这个话题,陈林显得有些严肃。
白色的病房楼、整洁的小花园、成片泛黄的银杏树……从外观来看,回龙观医院与其他综合医院并无太大区别,直到成群结队的患者出现在眼前 —— 他们身着统一的咖啡色服装,有些人眼神空洞、疏离,周围有数名医护人员陪同……这时才会让人意识到,这家医院的患者有些不同。
在这里,不仅精神病人会有比较严重的“病耻感”,过去数十年间,就连医生也会被“另眼相看”。所以,很多精神科医生都属于“被动入行”,陈林也不例外。
高考时,与经济贸易专业失之交臂的他,被调剂至山东济宁医学院的精神卫生专业,彼时这个专业的弱势,令陈林一直无法提起更大的兴趣。他始终对神经内科更感兴趣,工作五年间,依然“不死心”地想转行,直到那次归乡的经历,终于撬动了陈林内心的“偏见”。
有一次陈林回老家,得知一位老邻居的孩子患上了精神类疾病,在当地精神病院住院治疗,而孩子的妈妈后来也因为过度担心挂念孩子自己也出现了精神异常,也住院了,治疗效果一直不好,眼看着整个家庭都要垮了,老邻居把他们从医院接回家,让他这位“在北京看精神病”的大夫给看看。
简单问诊评估后,陈林才发现患者的抑郁症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治疗了一个多月。后来陈林把他带到北京,在回龙观医院接受了系统的治疗,患者病情很快恢复了正常。而她的孩子经过药物的调整康复的也很好,后来顺利结婚生子。“直到现在,每次我回去,这位老邻居还会专门过来感谢。” 陈林说,这次经历也让当时的他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专业也挺有意义的。
如今,陈林已经在回龙观医院从事精神科临床一线工作超过 17 年,但令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刚刚毕业不久,正式收治的第一位患者。那是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曾经有过自杀行为,也出现过类似抑郁症的症状,最终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这种病症整体预后比抑郁症要差,但这个姑娘 17 年来,没有再次住院治疗过,最大的原因是归咎于良好的服药依从性,17 年来这个患者一直在坚持服药,这实际上是很难做到的。“可以说,这种案例在精神分裂症治疗领域是非常少见的,很多病人因为过早的减药或停药,一年之内甚至会连续住院几次。后来从她母亲的脸上逐渐看到了笑容,至今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
“随着帮助一个个患者治疗成功,我开始逐渐体会到了精神科医生这个岗位所带来的成就感。” 陈林说,“因为精神疾病无论是对患者本人还是对家庭,负面影响都非常大。患者的康复,不仅拯救了她本人,同时也拯救了一个家庭,这种治愈的成就感是无法单纯用收入衡量的。可以说,当年要不是成就感的支撑,可能我早就放弃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闪现出一丝笑容。
目前,陈林正在进行关于“伴有混合特征的抑郁症和双相障碍患者的随访研究”,这是基于 2013 年美国最新诊断系统 DSM-5 首次提出“混合特征”的概念,嗅觉十分敏锐的陈林看后连忙申请,并顺利申报成功了这个研究课题。
“这部分人群之前没有严格定义,我想研究这种混合特征的抑郁症和双相障碍在国内的现状,而且作为随访研究,我也想验证一下常规方案的疗效差异,进而摸索更好的治疗方案。” 陈林说,单相抑郁和双相抑郁的治疗,差异是非常大的。双相抑郁经常会被误诊为单相抑郁症,进而误治,最终会导致疾病结局的恶化和自杀风险的增高。
另外,作为北京市孕产期抑郁干预项目专家指导组成员,目前国内处于薄弱环节的孕产期抑郁也是陈林关注的重点,同时还有抑郁症的神经生物学、整合治疗和自杀相关研究……以上种种,也是陈林目前研究的关注领域。
“尽管目前公众对于精神类疾病的认知已经有了极大改观,但我们的工作仍然任重而道远,我们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说到这里,陈林的目光转向窗外,路边的梧桐树叶被狂风卷起,大片的黄色在蓝天的映衬下旋转、飞舞,煞是好看。
陈林 ——
北京回龙观医院
郁症病房主任,副主任医师,医学硕士,北京大学副教授。
兵器谱认证
抑郁症(包括孕期抑郁和产后抑郁)、双相障碍、睡眠障碍。
门诊
每周二,北京回龙观医院院区抑郁症专病门诊;
每周四下午,普通专家门诊。
简介
同时还担任中国医师协会精神科医师分会青年委员,中华医学会行为医学分会青年委员,中国医疗保健国际交流促进会睡眠医学分会委员,中国妇幼保健协会妇女心理保健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医学会抑郁症分会委员,WHO / 原卫生部产后抑郁管理实用指南项目专家组核心成员,北京市孕产期抑郁干预项目专家指导组成员。
从事精神科临床一线工作 17 年余,在各种常见精神科疾病的诊断、治疗、康复方面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2015 年曾获评第三届“中国精神卫生领域百姓满意的好医生”。现主持北京市科委首都临床特色研究项目 1 项,参与国家科技支撑计划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北京市自然科学基金、首都医学发展科研基金等课题研究。近年来以第一或通讯作者发表近 10 篇中文核心期刊及 SCI 论文,曾获中华医学会精神病学分会优秀论文奖。主编或参编专业著作7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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