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潍平:越孜孜以求,越感到自己渺小

寻访中国顶尖医疗团队 —— 

本期人物:北京儿童医院 泌尿外科  张潍平

题记:好大夫是越到高处越感到自己的渺小,能做的其实有限,无知的边界愈发宽广,不敢再自诩医术精湛。

手术室里,时针走到下午3点,北京儿童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张潍平和他的助手们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注射麻药、传递剪刀、切除病变、伤口缝合等一系列动作。因为戴了口罩,更多的时候大家都是四目相对,彼此的默契通过眼神来传达。然而行程紧迫,做完这台手术,他就要忙着到国外去参加一场学术交流。

忙碌,似乎是医生的标配。工作之外,很多事情只能局限于想想,并没有时间付诸行动。张潍平也忙,但在忙碌里活出了另一种滋味。


积极而达观

周四,是北京儿童医院泌尿外科固定的疑难病例会诊的日子。

早上9点,哗啦啦一水儿的白大褂,围坐一室,积攒了一周的疑难复杂病例,在这个时间会被拿出来共同讨论。儿童医院泌尿外科的创始人黄澄如教授亦会亲临,予以指导,共同商议。

回忆当初做张潍平助手时的经历,现任泌尿外科副主任的宋宏程感慨颇多。宋宏程说,那时年轻大夫一个人管15张床,每天一进病房就是开医嘱、写病例、办出院入院,还要安排第二天做手术的病人,接下来就是要一直做到下午四五点的手术,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但张主任是个特别健谈的人,他在手术的间隙也总能天南海北地跟你交流给你讲,从专业知识到趣闻轶事,特别有趣,“那时候虽然身体上很累,但心理上一点不会觉得苦和累”。

医学界无人不晓的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这句话,张潍平亦有自己的理解。作为医生,救死扶伤是天职,然而出于各种原因和局限性,并不能总是如愿。张潍平强调:无论如何,都应该看到最积极的那一面,就像半瓶水,悲观的人在意的是空了半瓶,而乐观的人则看到还有半瓶是水,映射到治病救人上,他是乐观的态度,会尽量告知病人及家属好的一面。

查房期间和孙宁商讨治疗方案,两人性格互补,极内向和极外向,却成了好朋友。

生活中他也总能发现别人闪光的一面,知人善任,明晓达观。因此,当他说起科里的同事时,总是滔滔不绝。也正是基于此,当提起全科众人皆望而生畏的前主任孙宁时,张潍平的描述却是如此:孙宁挺逗,钓鱼、种花知识面特别宽。他年长我几岁,像大哥一样。

一个极内向和一个极外向的人却成了好朋友。他说,若遇到难以释怀的事情,最喜欢倾诉的人就是孙宁,“虽然老孙听后往往也不给什么建议,但我说完心中就畅快了!” 

在严苛环境下学习成长,在人情社会里历练淘洗,早已磨砺出一身志气,也渐渐褪去欲求。他常说,医生不过是苦行僧而已,这条路不容易,可是既然选择了上山,就不能半途折返。


苦行却妙趣

说起学医,他说,实际上是父亲曾经的一句话决定了他的道路。

医生这个职业,因为稳定和一定的富足,成为很多家长的心头好。但是在张潍平看来,医生就跟苦行僧一样,一路走来,其中滋味,非外人所能了解。

张潍平出生在军人家庭,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强硬作风自小就有传递。忆起这段“苦行僧”的旅程,要追溯到三十几年前。最初的他想去当兵,但因为视力差零点一未能过关。等到高考填报志愿,父亲问他想学什么,他少年意气,“只要不学医什么都行!”而父亲直接回答说,“那你就去学医吧!”因为不愿忤逆父亲的意愿,他背起行囊走进了首都医科大学的校门。随后近乎顺理成章地进入到儿科学习。

五年本科如白驹过隙,倏忽而去。1986年,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儿童医院泌尿外科工作。巧的是,正赶上黄澄如教授招收研究生。所以,他有幸成了黄教授截至目前唯一的研究生。自此,他开始由食管解剖研究转向做尿道下裂课题。

众所周知,临床工作有时很枯燥。如何在枯燥中保持热情和动力,成为每一个年轻医生的必修课。

这时,父亲的另一席话仿佛一剂强心针,坚定了他的医学信念。父亲说,无论哪一行,你只要干了就要喜欢他,而且要干出点成就来。

于是,他和孙宁分别带队,在临床上不断摸索前进。

至今,他依旧念叨起他的前辈们,诸如梁若馨和白继武做手术精细妙绝,“跟作画一样”。暗地里夸孙宁的手术做的漂亮,令人叹为观止。同时也不忘说自己一直在学习如何把手术做得更好。

先是积累,而后提升。一度,他做手术遭遇瓶颈无法突破,虽对前辈多有仿效,但成功率一直无法与其比肩。尿道下裂手术效果不稳定,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遇到一位画家,画家以自身举例说作画也开始于模仿,但到了一定阶段后,应当有自己的风格,所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每个人性格脾性审美意境不同,作品也不同。“手术也一样,你只需找到自己的点,不必囿于他人。”

一番话似醍醐灌顶,没过多久,张潍平的手术就突破了瓶颈,达到了新的层次。

多年后,回首往事,他亦觉得苦中有乐。20多年来,他几乎不看电视,回家后看书写文章成为每日的必须,逢世界杯会看看球,其余,则无甚消遣。习惯成自然,简静其身。 


医学须敬畏

一个科室的传统,必定是在创始人那一辈就定下了基调。作为泌尿外科现今的掌门人,张潍平每次提及黄澄如教授,严厉,较真,要求特别高,成了他口中经常出现的词。

“黄头很严厉,批评的话让人臊得回去不认真看书都不行,我们专业的人都害怕她。” 张潍平说,黄教授对学术要求苛刻,坚决不许造假。

 张潍平记得,大概20年前,自己依据病例登记本统计尿道下裂手术效果,近期成功率是80%。张潍平解释道,目前,长期成功率做得好的话会达到70%多,但当时病例登记本的是近期成功率,有些并发症要手术后一段时间才能显现出来,所以近期成功率会相对较高。他写文章给黄教授看,黄教授对数据提出质疑,她认为成功率应该没那么高,然后把病例登记本拿回家,花费了整整一周的时间亲自统计并核对,结果证明的确是80%,这才放心。

之后黄教授仍然十分认真地告诫张潍平:“做学问不能骗人,那样害人害己。要严谨。你只要造一次假,我从此就不再信任你。”

这件事在张潍平心里种下了根,无论学术还是行医,必须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半分掺假。

所谓严师出高徒,正是在这样的学习氛围下成长,张潍平对医学的敬畏也由此激发。

张潍平说,“这件事对我以后写文章影响非常大。包括我自己的研究生做课题,即使结果是阴性的(课题研究,如果与之前已有的结论不同,意味着论文不好发表。此外,即使可以发表,所需要的求证举证也是极其艰难的。)或预想的不一样,我也坚决要求他们实事求是,去认真分析原因。”


高处始谦卑

在别人看来一路顺风顺水的他,一刻也没有停止攀登。参加工作后他有过两次出国进修的经历,更加完善了他从事医学事业的全面及深入。

1994年以色列一位老医生来中国访问,直言道,“你们的泌尿外科挺强的,但是你们需要开阔眼界。” 30岁那年,他第一次走出国门。那一次经历,最触动他的是手术的术式和对小患者术前术后的心理引导。比如,在国外,遇到稍微懂事点的小患者,医生会直接告诉他们手术、打针都会有些疼,鼓励他们自己坚强勇敢的去面对。但这点跟国内完全不同,凡是长辈都会灌输孩子“吃药不苦、打针不痛”的观念,以至于在孩子实际面对时都有措手不及的反应。就此之后,张潍平在面对他的小患者时,往往也会直接告知治疗的疼痛不可避免。

2003年在意大利罗马儿童医院进修时,已是正高职称的他,对手术的选择有了进一步的感悟。病人是否真的需要手术,在告知病人之前自己要有所考量,“不止是关乎病情,若是倾家荡产也无法治好的病,其实病人家庭大可不必花那个钱做手术。” 张潍平表示,这种情况下国外的医生会建议放弃治疗,“不是医生不尽力而是真的无能为力”。

他一以贯之的好大夫标准,必要医术精湛,以人为本,病、人不能分割,而且要与实际情况具体结合起来,懂得并善于去沟通。但是随着医术渐长,见识愈广,考虑的面向越多,他越是有了谦卑之心。

好大夫是越到高处越感到自己的渺小,能做的其实有限,无知的边界愈发宽广,不敢再自诩医术高明。而一位好大夫,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对医术的孜孜以求,除此之外其他都是浮云。

他说,自己目前仍然保持着儿童医院的几个升职记录。最年轻的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正主任医师。但是回过头来看,“我一路奔跑着上山到了顶,别人慢慢走着也跟了上来,所以,人生真是急不得,时间会成全一切”。

他带学生,亦逐渐放开了空间,以前是要求一定要写文章。在他看来,医生一年一篇的论文量,其实不算多,只要是新出来的课题、研究及临床发现,务必要写出相关的论文。这一点,即便是他自己,在1999年考了张金哲院士的在职博士后,仍然坚持以身作则。

而现在,这种要求则做了适当的区分,临床型(大夫)或科研型(大夫),他的学生都可以有选择的自由。他说,“每个人都需要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若是二者结合当然更好,一个团队要允许不同类型的人才,多元化。就像是部队,有冲锋的,也少不了炊事员。”  

1972年成立的儿童泌尿外科,历经40余年的发展进程,从开始的20张床位到2012年科室独立增加到60张床位。这一路走来,接收的病例不下数万,“全国的小儿泌尿系统方面的疑难重症都来找我们,儿童医院泌尿外科的传统,也可以说是黄澄如教授立下的规矩,凡是找到我们的患者,坚决不能往外推。”张潍平说。

“应该说,充足的病例资源让我们积累了最丰富的临床治疗经验,手术水平毋庸置疑,但我们也有弱项,科研方面尚未达到国际一流水平。”张潍平颇为中肯地说。基于此,自2004年,他们加速了走出去的步伐,去充血,看看国际上最先进的治疗方法及学术成果。此后,儿童泌尿外科的大夫出国参加学术交流的机会和次数也逐渐增多。

而北京儿童医院泌尿外科另一个亟需补足的现象,张潍平表示儿童泌尿外科素来一脉相承,近亲繁殖,好管理却也失了些竞争气氛。“最近,我们刚刚招了一位北大的博士。在这方面,我们还是要引进一些外来的‘活水’,充盈实力,带动发展。”

记者手记

出身于军人世家,成长在部队大院,行事雷厉风行,讲话自信在握。

他走路快,说话也快,跟病人的沟通简洁、明快、通俗易懂,以至于看病到后来,他和很多患者家长都成了朋友。

而他对新鲜事物的感知和探索明确果敢、胆大心细,他谓之“会找关键点”。2010年,在腹腔镜远未普及的情况下,他已然自行摸索,应用于临床,这一段几乎全靠观摩,自学和悟性。彼时,整个儿童泌尿外科只有他一人开始做微创。

他喜欢画战略示意图,一战、二战的各个战区他都能信手拈来,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一场战役是辽沈战役中的塔山阻击战。

和他聊天,会不自觉的带出诸如攻占山头之类的字眼,很有烽火年代的情境! 


医生档案

张潍平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

主任医师

兵器谱认证

泌尿系畸形,尿道下裂,腹腔镜肾积水手术,输尿管远端梗阻,膀胱输尿管返流,尿道外伤,泌尿系肿瘤,肾母细胞瘤,膀胱横纹肌肉瘤,性别畸形,重肾输尿管囊肿及输尿管开口异位,小儿下尿路梗阻,神经源性膀胱,肾外伤,泌尿系结石,膀胱憩室,前列腺囊,肾发育不良,膀胱外翻,可控性尿流改道,隐睾,包茎,鞘膜积液,精索静脉曲张,腹股沟疝,隐匿阴茎,擅长腹腔镜微创手术。

出诊时间

每周四下午(不定期)

简介

30年从医经验,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医学博士,主任医师,教授,特级专家,博士研究生导师。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泌尿外科主任,攻读研究生期间,硕士导师为黄澄如教授,博士导师为张金哲院士。曾经到意大利,美国,以色列等国进修学习小儿外科以及小儿泌尿外科。从事小儿泌尿外科临床工作20余年,熟练掌握了小儿泌尿外科的常见以及疑难病诊治。对于尿道下裂治疗有着独到见解和丰富经验。是国内较早开展腹腔镜在小儿泌尿外科中的应用医师之一。负责多项国家、省部级科研项目,并获得奖励和专利。发表文章40余篇,参编著作10余部。中华医学会小儿外科分会候任主任委员、常委,原小儿外科分会泌尿外科学组组长,《中华小儿外科杂志》、《临床小儿外科杂志》、《中华实用儿科临床杂志》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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